《庄子》 内篇·齐物论
《齐物论》以“道通为一”为核心,主张万物本质平等,差异源于人为的“成心”(主观成见)与语言局限。庄子通过“天籁”隐喻道的自然性(万物自足无待),揭示是非之争的虚妄(“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”),强调以“莫若以明”(空明观照)破除对立认知,消解“我执”(吾丧我),最终回归“天地与我并生,万物与我为一”的境界。人应“因是已”(顺应自然)、“得其环中”(以道应物),追求“滑疑之耀”(混沌中的自然光明),而非纠缠于是非辩论。全文以“梦蝶”等寓言点破认知的相对性,指向物我同一的“物化”境界,本质是对人为分别的消解与自然之道的回归。

【原文】
南郭子綦(qí)隐机而坐,仰天而嘘,荅(dá)焉似丧其耦(ǒu)。颜成子游立侍乎前,曰:“何居乎?形固可使如槁木,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?今之隐机者,非昔之隐机者也?”
子綦曰:“偃,不亦善乎,而问之也!今者吾丧我,汝知之乎?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,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!”
子游曰:“敢问其方。”子綦曰:“夫大块噫气,其名为风。是唯无作,作则万窍怒呺(háo)。而独不闻之翏翏(liù)乎?山陵之畏隹(cuī),大木百围之窍穴,似鼻,似口,似耳,似枅(jī),似圈(quān),似臼(jiù),似洼(wā),似污(wū)。激者、謞(xiāo)者、叱者、吸者、叫者、譹(háo)者、宎(yǎo)者,咬者,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(yú),泠(líng)风则小和,飘风则大和,厉风济则众窍为虚。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?”
子游曰:“地籁则众窍是已,人籁则比竹是已,敢问天籁。”
子綦曰:“夫吹万不同,而使其自己也。咸其自取,怒者其谁邪?”
【译文】
南郭子綦倚靠着几案静坐,仰头向天缓缓吐息,神情木然仿佛遗忘了自己的身躯。颜成子游站在他身旁侍奉,问道:“先生为何这般模样?人的形体固然可以像枯木般凝定,但心神难道也能像死灰般寂灭吗?今天倚案静坐的您,和往日倚案静坐的您,似乎判若两人啊!”
子綦答道:“子游啊,你问得正好!此刻的我已经忘却了自我(“吾丧我”),你可明白?你听过‘人籁’却未听过‘地籁’,即便听过‘地籁’,也未曾领悟‘天籁’吧!”
子游请教:“敢问其中的道理?”
子綦说:“天地吐纳的气息,名为风。它一旦兴起,万千孔穴便随之怒号。你难道没听过那呼啸的风声吗?高山的峭壁间、百围巨树的孔窍里,有的像鼻子,有的像嘴巴,有的像耳朵,有的像木槽,有的像深坑,有的像浅洼……(风吹过时)激荡声、嘶啸声、叱咤声、呼吸声、喊叫声、嚎哭声、幽咽声、哀叹声,前声呜呜应和,后声呼呼相随。微风则小和,狂风则大和;待暴风止息,万窍便归于寂静。你不见草木枝叶仍在风中轻轻摇曳吗?”
子游说:“地籁是众窍孔受风所鸣,人籁是竹管乐器奏出的乐声。敢问天籁是什么?”
子綦道:“风吹万窍而声各不同,但使它们发出声响的,皆是孔窍自身的形态。这些声音皆出于自然,又有谁在刻意驱使呢?”
【原文】
大知闲闲,小知间间(jiàn)。大言炎炎,小言詹詹(zhān)。其寐也魂交,其觉也形开。与接为搆(gòu),日以心斗。缦(màn)者、窖(jiào)者、密者。小恐惴惴(zhuì),大恐缦缦。其发若机栝(kuò),其司是非之谓也;其留如诅盟,其守胜之谓也;其杀如秋冬,以言其日消也;其溺之所为之,不可使复之也;其厌也如缄(jiān),以言其老洫(xù)也;近死之心,莫使复阳也。喜怒哀乐,虑叹变蜇(zhé),姚佚(yì)启态——乐出虚,蒸成菌。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。已乎,已乎!旦暮得此,其所由以生乎!
【译文】
大智慧从容开阔,小聪明计较分辨;宏大的言论如烈火般贯通天地,琐碎的争辩如蚊蝇般喋喋不休。人睡时,精神与万物交感;醒来时,肉身便陷入纷扰。与外界纠缠牵扯,整日勾心斗角——有人故作迟缓,有人暗设陷阱,有人谨小慎微。小恐惧时惴惴不安,大恐惧时神情涣散。他们言辞如弩箭疾发,专司判定是非;沉默如诅咒盟誓,只为伺机取胜;心性如秋冬肃杀,一日日枯萎衰败;沉溺于争辩妄为,再也无法回归本真;心灵如绳索紧缚,如同垂暮之年深陷沟壑;近乎死寂的心灵,再难恢复生机。喜怒哀乐、忧虑叹息、反复无常、放纵轻浮——快乐如虚空中奏响的乐声,转瞬即逝;妄念如湿热中滋生的菌菇,无根而生。这些情绪日夜交替涌现,却无人知晓其根源。罢了,罢了!若有一日悟透此理,或许就能明白万物生灭的真谛了!
【原文】
非彼无我,非我无所取。是亦近矣,而不知其所为使。若有真宰,而特不得其眹(zhèn)。可行己信,而不见其形,有情而无形。百骸、九窍、六藏(zàng),赅(gāi)而存焉,吾谁与为亲?汝皆说之乎?其有私焉?如是皆有为臣妾乎?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?其递相为君臣乎?其有真君存焉!如求得其情与不得,无益损乎其真。一受其成形,不亡以待尽。与物相刃相靡,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,不亦悲乎!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,苶(nié)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,可不哀邪!人谓之不死,奚益!其形化,其心与之然,可不谓大哀乎?人之生也,固若是芒乎?其我独芒,而人亦有不芒者乎?
【译文】
没有外在的“彼”,就没有内在的“我”;没有“我”的存在,也就无从感知万物。这种关系看似切近,却不知背后是否有主宰者。若说存在一个“真宰”,却又寻不到它的踪迹。它真实可信地运作着,却不显露形象,虽有功用却无形体。人的百骸、九窍、六脏俱全,我该偏爱哪一部分呢?你难道平等地喜爱它们?还是对某些有所偏私?若将它们视为臣妾,臣妾岂能互相治理?难道它们轮流做君臣?或许存在一个“真君”(真正的主宰)统摄这一切!无论你是否探求到它的实情,都不会增减它的本真。一旦禀受形体成为人,便只能等待形体耗尽而无法解脱。与万物互相争斗磨损,生命如快马奔驰般走向尽头却无法停止,这不是悲哀吗!终生劳碌却不见成就,疲惫不堪却不知归宿,这不是可哀吗!人说这躯壳未死,可又有何意义?形体日渐衰朽,心灵也随之僵死,难道不是最大的悲哀吗?人生在世,本就如此蒙昧吗?还是唯独我蒙昧,而他人有清醒者?
【原文】
夫随其成心而师之,谁独且无师乎?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?愚者与有焉!未成乎心而有是非,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。是以无有为有。无有为有,虽有神禹且不能知,吾独且奈何哉!
【译文】
若人人都以自我成见为师,谁没有自己的标准?何必等到智者出现?愚者同样自以为是!未破除成心便妄断是非,如同声称“昨天已到达今天要去的地方”一样荒谬。这是把“虚无”当作“存在”。以虚无为存在,即使神明如大禹也无法理解,我又能如何呢!
【原文】
夫言非吹也,言者有言。其所言者特未定也。果有言邪?其未尝有言邪?其以为异于鷇(kòu)音,亦有辩乎?其无辩乎?
【译文】
言论不同于自然的风吹,人开口总有主观意图。但所说的内容却未必有定准。这些言论果真有意义吗?还是与雏鸟的啼叫无异?究竟有区别,还是无区别?
【原文】
道恶(wū)乎隐而有真伪?言恶乎隐而有是非?道恶乎往而不存?言恶乎存而不可?道隐于小成,言隐于荣华。故有儒墨之是非,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。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,则莫若以明。
【译文】
大道为何被遮蔽而有了真伪之分?言论为何被遮蔽而有了是非之争?大道无处不在,为何有人视而不见?言论本可包容,为何有人执著于对错?大道被片面的“小成就”遮蔽,言论被浮华的修辞扭曲。所以儒家与墨家互相指责,以对方所非为是,以对方所是为非。若要超越这种对立,不如以澄明之心观照万物本质。
【原文】
物无非彼,物无非是。自彼则不见,自知则知之。故曰:彼出于是,是亦因彼。彼是方生之说也。虽然,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;方可方不可,方不可方可;因是因非,因非因是。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,亦因是也。是亦彼也,彼亦是也。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,果且有彼是乎哉?果且无彼是乎哉?彼是莫得其偶,谓之道枢。枢始得其环中,以应无穷。是亦一无穷,非亦一无穷也。故曰莫若以明。
【译文】
万物无不互为“彼方”,也无不自成“此方”。从彼方的角度看不清此方,从此方看自己则一目了然。所以说:彼方生于此方的对立,此方也依存于彼方的存在。这就是“彼与此共生”的道理。然而,所谓“共生”实则无常——刚诞生便走向死亡,刚死亡又孕育新生;刚肯定随即被否定,刚否定又转为肯定;是非彼此循环依存,永无止境。因此,圣人不纠缠于对立,而是以天道观照万物,顺应自然之理。“此方”也是“彼方”,“彼方”也是“此方”。彼有一套是非,此也有一套是非。究竟存在彼此对立吗?还是本无对立?当彼此的对立消融时,便是把握了“道的枢纽”。枢纽如圆环的中心,不偏不倚而能顺应无穷变化。是与非的争论本身也是无穷的。所以说:不如以澄明之心超越对立。
【原文】
以指喻指之非指,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;以马喻马之非马,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。天地一指也,万物一马也。
【译文】
用“指”的概念说明“指不是指”,不如用“非指”来说明“指不是指”;用“马”的概念证明“马不是马”,不如用“非马”来证明“马不是马”。天地不过是一个“指”,万物不过是一匹“马”。
【原文】
可乎可,不可乎不可。道行之而成,物谓之而然。有自也而可,有自也而不可;有自也而然,有自也而不然。恶(wū)乎然?然于然。恶乎不然?不然于不然。物固有所然,物固有所可。无物不然,无物不可。故为是举莛(tíng)与楹(yíng),厉(lài)与西施,恢诡谲(jué)怪,道通为一。其分也,成也;其成也,毁也。凡物无成与毁,复通为一。唯达者知通为一,为是不用而寓诸庸。庸也者,用也;用也者,通也;通也者,得也;适得而几矣。因是已。已而不知其然,谓之道。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,谓之“朝三”。何谓“朝三”?狙(jū)公赋芧(xù),曰:“朝三而暮四。”众狙皆怒。曰:“然则朝四而暮三。”众狙皆悦。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,亦因是也。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,是之谓两行。
【译文】
所谓“可”与“不可”,不过是一时之见。道因践行而显现,物因命名而存在。说“可”有其理由,说“不可”也有其理由;说“是”有其依据,说“不是”也有其依据。万物本有自己存在的道理,一切本无绝对的对错。小草茎与顶梁柱,丑人与西施,一切离奇怪诞的事物,在道的层面都相通为一。事物的分解意味着另一种生成,事物的生成也埋藏着毁灭的种子。但本质上,成与毁并无分别,终究归于同一。唯有悟道者明白万物相通,不执著于分别,只顺应自然功用。功用即通达,通达即得道——这已接近道的真谛了。那些绞尽脑汁强求“齐一”却不懂万物本同的人,就像养猴人用“朝三暮四”欺骗猴子:早上给三颗栗子、晚上四颗,猴子愤怒;改口早上四颗、晚上三颗,猴子欢喜。名实未变,喜怒却被操纵——这就是执著分别的荒谬。圣人调和是非而安住于自然均平,让对立双方各得其所,谓之“两行”。
【原文】
古之人,其知有所至矣。恶乎至?有以为未始有物者,至矣,尽矣,不可以加矣!其次以为有物矣,而未始有封也。其次以为有封焉,而未始有是非也。是非之彰也,道之所以亏也。道之所以亏,爱之所以成。果且有成与亏乎哉?果且无成与亏乎哉?有成与亏,故昭氏之鼓琴也;无成与亏,故昭氏之不鼓琴也。昭文之鼓琴也,师旷之枝策也,惠子之据梧也,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,故载之末年。唯其好之也,以异于彼,其好之也,欲以明之。彼非所明而明之,故以坚白之昧终。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,终身无成。若是而可谓成乎,虽我亦成也;若是而不可谓成乎,物与我无成也。是故滑疑之耀,圣人之所图也。为是不用而寓诸庸,此之谓“以明”。
【译文】
古人的智慧曾抵达至高境界。怎样的至高呢?有一种观点认为,宇宙最初根本未曾有物存在——这已是认知的极致,无法再超越了!次一等的境界,承认万物存在但尚未划分界限;再次一等的境界,虽划分了界限但尚未产生是非。是非一旦彰显,道便因此残缺;道若残缺,偏私之爱便随之形成。难道真的存在“成就”与“亏损”吗?抑或本无“成就”与“亏损”?若说有成就与亏损,就像昭文弹琴时,乐声成就的同时遮蔽寂静;若说无成与亏,就像他不弹琴时,无声反而保全完整。昭文弹琴,师旷持杖击节,惠子倚梧树辩论,这三人的才智几乎达到巅峰,故能垂名后世。正因他们沉迷于自己的技艺,刻意追求与众不同,又试图用这些技艺彰显大道,结果却把不可言说的道强行说明,最终陷入“坚白论”这类诡辩的迷障。而昭文之子继承父亲琴艺的余绪,终生困于技巧却未得真谛。若这种偏执可称为成就,那人人皆可自称有成;若这不算成就,则万物与我都无所谓成就。因此,圣人警惕那些看似智慧实则迷惑的虚妄光芒,他们放弃主观分别而顺应自然功用,这就是“以澄明之心观照本质”的真义。
【原文】
今且有言于此,不知其与是类乎?其与是不类乎?类与不类,相与为类,则与彼无以异矣。虽然,请尝言之: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;有有也者,有无也者,有未始有无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。俄而有无矣,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。今我则已有有谓矣,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?其果无谓乎?夫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,而太山为小;莫寿乎殇(shāng)子,而彭祖为夭。天地与我并生,而万物与我为一。既已为一矣,且得有言乎?既已谓之一矣,且得无言乎?一与言为二,二与一为三。自此以往,巧历不能得,而况其凡乎!故自无适有,以至于三,而况自有适有乎!无适焉,因是已!
【译文】
现在我所说的这些话,不知与前面讲的道理是同类还是不同类?无论同类或不同类,只要将它们都视为一种“言说”,便与前面讨论的事物没有本质区别了。即便如此,请容我尝试说明:若说宇宙有一个“开端”,那在这开端之前必有一个“未曾有开端”的阶段,再往前推更有“未曾有那个未曾有开端的阶段”;若说存在“有”与“无”,那在有无之前必有一个“未曾有有无”的阶段,再追溯更有“未曾有那个未曾有有无的阶段”。忽然间我们谈论起“有”和“无”了,却根本无从断定“有”与“无”究竟谁是真有、谁是虚无。如今我既已开口言说,又怎能确定自己所说的究竟是“有意义的言说”,还是“无意义的空话”?天下没有比秋毫末端更大的事物,而泰山反而显得渺小;没有比夭折婴儿更长寿的存在,而彭祖八百年寿命反而算短命。天地与我共存于永恒,万物与我浑然一体。既然万物本是一体,还需要言语区分吗?但既然已说出“一体”二字,又怎能回避言说?“一”加上“言说”便成了“二”,“二”再加上“一”就成了“三”——如此推演下去,连最精于计算的人都理不清头绪,何况普通人?从“无”中生“有”尚且衍生出“三”,更何况从“有”中生“有”?不如停止这种分别吧!顺应自然之理便是了!
【原文】
夫道未始有封,言未始有常,为是而有畛(zhěn)也。请言其畛:有左有右,有伦有义,有分有辩,有竞有争,此之谓八德。六合之外,圣人存而不论;六合之内,圣人论而不议;春秋经世先王之志,圣人议而不辩。故分也者,有不分也;辩也者,有不辩也。曰:“何也?”“圣人怀之,众人辩之以相示也。故曰:辩也者,有不见也。”
【译文】
大道原本没有界限,言论本来没有定规,人们却为了争辩是非强行划出各种分野。请让我说说这些人为的界限:有左有右,有伦理有教条,有分别有辩论,有竞逐有争斗,这就是世人所谓的八种分野。对于天地四方之外的存在,圣人保持敬畏而不妄加讨论;对于天地四方之内的事物,圣人陈述事实而不主观评议;对于记载先王治世之道的史书,圣人探讨其义理而不陷入争辩。因为凡是强行划分的范畴,必有无法涵盖的部分;凡是刻意争辩的观点,必有难以言说的局限。有人问:“这是为何?”回答是:“圣人以包容之心体察万物,众人却靠争辩互相炫耀。所以说:陷入辩论的人,往往看不见更大的真相。”
【原文】
夫大道不称,大辩不言,大仁不仁,大廉不嗛(qiān),大勇不忮(zhì)。道昭而不道,言辩而不及,仁常而不成,廉清而不信,勇忮而不成。五者圆而几向方矣!故知止其所不知,至矣。孰知不言之辩,不道之道?若有能知,此之谓天府。注焉而不满,酌(zhuó)焉而不竭,而不知其所由来,此之谓葆光(bǎo guāng)。
【译文】
真正的大道无需标榜,真正的雄辩无需言语,真正的仁爱无需刻意施恩,真正的清廉无需矫饰谦让,真正的勇敢无需逞强斗狠。刻意彰显的“道”已非真道,强词夺理的“辩”终难周全,固守形式的“仁”流于虚伪,标榜清白的“廉”失去可信,好勇斗狠的“勇”终将失败。这五者本应浑然如圆,世人却偏要削成棱角方枘!因此,懂得在认知边界止步,方为至高智慧。谁能领悟无言的雄辩、不标榜的大道?若有此等境界,便是拥有了自然赋予的智慧宝库。这宝库灌注不会满溢,汲取不会枯竭,其根源深不可测,这便是大道内敛的光华。
【原文】
故昔者尧问于舜曰:“我欲伐宗、脍、胥敖,南面而不释然。其故何也?”舜曰:“夫三子者,犹存乎蓬艾之间。若不释然何哉!昔者十日并出,万物皆照,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!”
【译文】
从前,尧曾问舜:“我打算讨伐宗、脍、胥敖这三个小国,每当临朝听政时,心中总感不安。这是什么缘故呢?”舜回答:“这三个小国的君主,如同生存在蓬蒿艾草丛生的偏远之地。您若为此介怀,又何必在意他们的存在?古时十日并悬天际,阳光尚且能普照万物,何况您的德行比太阳更光辉,又怎会容不下这些微不足道的小国呢?”
【原文】
啮缺(niè quē)问乎王倪曰:“子知物之所同是乎?”曰:“吾恶(wū)乎知之!”“子知子之所不知邪?”曰:“吾恶乎知之!”“然则物无知邪?”曰:“吾恶乎知之!虽然,尝试言之:庸讵(jù)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?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?且吾尝试问乎女:民湿寝则腰疾偏死,鳅(qiū)然乎哉?木处则惴栗恂惧(xùn jù),猨(yuán)猴然乎哉?三者孰知正处?民食刍(chú)豢(huàn),麋鹿食荐(jiàn),蝍蛆(jí jū)甘带,鸱(chī)鸦耆(shì)鼠,四者孰知正味?猨猵狙(biān jū)以为雌,麋与鹿交,鳅与鱼游。毛嫱(qiáng)丽姬,人之所美也;鱼见之深入,鸟见之高飞,麋鹿见之决骤,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?自我观之,仁义之端,是非之涂,樊然淆乱,吾恶能知其辩!”
【译文】
啮缺问王倪:“你知道万物共通的标准吗?”王倪答:“我哪里知道这些!”啮缺追问:“你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吗?”王倪答:“我哪里知道这些!”啮缺再问:“那么万物都无法被认知吗?”王倪答:“我哪里知道这些!即便如此,不妨试着说说:你怎么确定我说的‘知道’不是‘不知道’?又怎么确定我说的‘不知道’不是真正的‘知道’?我来问你:人睡在潮湿处会腰痛甚至偏瘫,泥鳅会这样吗?人住在树上会惊恐发抖,猿猴会这样吗?这三者谁才算懂得真正的居所?人吃牛羊猪肉,麋鹿啃食野草,蜈蚣嗜好蛇脑,猫头鹰与乌鸦爱吃腐鼠,这四者谁才算懂得真正的美味?猿猴把猵狙当作配偶,麋与鹿交配,泥鳅与鱼相游。毛嫱、丽姬,世人认为极美;可鱼儿见了潜入水底,鸟儿见了高飞远避,麋鹿见了撒蹄狂奔,这四者谁才算懂得真正的美?在我看来,仁义的标尺,是非的界限,早已纷杂混乱,我如何能辨明其中的分别!”
【原文】
啮缺曰:“子不利害,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?”王倪曰:“至人神矣!大泽焚而不能热,河汉冱(hù)而不能寒,疾雷破山、飘风振海而不能惊。若然者,乘云气,骑日月,而游乎四海之外,死生无变于己,而况利害之端乎!”
【译文】
啮缺问:“既然你不谈论利害,难道至人原本就不知晓利害吗?”王倪回答:“至人已达到神妙境界!大泽焚烧而不能使他感到灼热,江河冻结而不能使他感到寒冷,雷霆劈裂山岳、飓风掀起海啸而不能使他惊慌。这样的人,能驾驭云气,乘着日月,遨游于四海之外,连生死都不能使他产生变化,更何况是世间利害这种微不足道的琐事呢!”
【原文】
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:“吾闻诸夫子:圣人不从事于务,不就利,不违害,不喜求,不缘道,无谓有谓,有谓无谓,而游乎尘垢之外。夫子以为孟浪(mèng làng)之言,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。吾子以为奚若?”
【译文】
瞿鹊子请教长梧子说:“我曾听先生说过:圣人不纠缠于世俗事务,不追逐利益,不躲避祸患,不贪求外物,不刻意攀附大道,看似无言却蕴含深意,看似有言又似无所指,超然遨游于尘世之外。先生认为这是轻率虚妄的言论,而我却觉得这正是契合玄妙大道的修行。您认为这种观点究竟对不对呢?”
【原文】
长梧子曰:“是皇帝之所听荧也,而丘也何足以知之!且女亦大早计,见卵而求时夜,见弹而求鸮(xiāo)炙。予尝为女妄言之,女以妄听之。奚旁日月,挟宇宙,为其脗(wěn)合,置其滑涽(hūn),以隶相尊?众人役役,圣人愚芚(chūn),参万岁而一成纯。万物尽然,而以是相蕴。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!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!”
【译文】
长梧子说:“这番道理连黄帝听了都会困惑不解,孔丘又怎能真正明白!你也操心得太急切了,就像看见鸡蛋就立刻想要报晓的公鸡,见到弹弓就立刻盘算烤熟的鸮肉。我姑且对你随意说说,你便随意听听吧。何不依傍日月的光芒,怀抱宇宙的广袤,与万物浑然相融,抛开世间的纷乱昏昧,将卑贱与尊贵等同视之?世人奔波劳碌,圣人却浑朴如愚,糅合万年的沧桑依然保持纯粹本性。万物皆循此理相互含藏,我又如何能断定贪恋活着不是迷妄?又如何能知道畏惧死亡,不像幼童流落他乡却忘了归途呢!”
【原文】
“丽之姬,艾封人之子也。晋国之始得之也,涕泣沾襟。及其至于王所,与王同筐床,食刍豢,而后悔其泣也。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(qí)生乎?梦饮酒者,旦而哭泣;梦哭泣者,旦而田猎。方其梦也,不知其梦也。梦之中又占其梦焉,觉而后知其梦也。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,而愚者自以为觉,窃窃然知之。“君乎!牧乎!”固哉!丘也与女皆梦也,予谓女梦亦梦也。是其言也,其名为吊诡。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,是旦暮遇之也。”
【译文】
长梧子说:“丽姬本是艾地守疆人的女儿,当初晋国俘获她时,她哭得泪水浸透了衣襟。等到进入晋国王宫,与君王同睡华美的床榻,享用珍馐美味时,才后悔当初不该那样痛哭。我又如何知道那些死去的人,不会懊悔自己曾经对生存的执着渴望呢?就像梦中饮酒作乐的人,天亮后却陷入悲伤哭泣;梦中哭泣哀伤的人,天亮后可能欢快地狩猎。当人在梦中时,并不知晓自己身在梦境,甚至会在梦中再次占卜自己的梦境。直到醒来才明白那只是一场幻梦。唯有彻底觉悟的人,才能洞悉我们经历的一切都如同大梦一场。可愚昧者总自以为清醒,煞有介事地宣称看透了真相,高喊着‘这是君王!这是奴仆!’何等迂腐!孔丘与你都沉溺在梦境中,我说你们在做梦这件事本身也仍是梦中之语。这些话听起来像是悖谬的怪论,但或许万世之后若有大圣人能参透其中真意,那相遇的瞬间就如同朝夕般自然。”
【原文】
“既使我与若辩矣,若胜我,我不若胜,若果是也?我果非也邪?我胜若,若不吾胜,我果是也?而果非也邪?其或是也?其或非也邪?其俱是也?其俱非也邪?我与若不能相知也。则人固受其黮(dǎn)暗,吾谁使正之?使同乎若者正之,既与若同矣,恶能正之?使同乎我者正之,既同乎我矣,恶能正之?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,既异乎我与若矣,恶能正之?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,既同乎我与若矣,恶能正之?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,而待彼也邪?”
【译文】
长梧子说:“假使我与你辩论,你胜了我,我未能赢你,难道你就绝对正确,我就必定错误吗?若是我胜了你,你未能反驳我,难道我就绝对正确,你就必定错误吗?究竟有一方正确?还是都错误?或者双方都对?又或者都错?你与我终究无法相互理解。世人本就困在蒙昧中,我们能让谁来评判是非?让与你观点相同的人评判,既然他认同你,又怎能公正裁定?让与我立场一致的人评判,既然他偏向我,又怎能客观决断?让与你我观点皆不同的人评判,既然他否定我们双方,又怎能理解我们的本意?让与你我观点皆相同的人评判,既然他混杂了你我的立场,又怎能厘清是非?如此看来,你、我与一切他者皆无法相互理解,难道只能等待某个绝对权威来裁决吗?”
【原文】
“何谓和之以天倪?”曰:“是不是,然不然。是若果是也,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;然若果然也,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。化声之相待,若其不相待。和之以天倪,因之以曼衍,所以穷年也。忘年忘义,振于无竟,故寓诸无竟。”
【译文】
长梧子答道:“所谓‘用自然的分际调和是非’,就是消解‘是’与‘不是’、‘对’与‘不对’的界限。如果‘是’真的绝对正确,那么它与‘不是’的差异便无需争辩;如果‘对’确实不可动摇,那么它与‘不对’的分界也无需辨析。对立言论看似相互依存,实则如同无须依存般浑然一体。用自然之道调和矛盾,顺应万物自在生发,如此方能安度终生。忘却岁月流转与仁义枷锁,在无穷之境中自在遨游,最终将生命寄托于这无边无际的永恒之境。”
【原文】
罔两问景曰:“曩(nǎng)子行,今子止;曩子坐,今子起。何其无特操与?”景曰:“吾有待而然者邪?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?吾待蛇蚹(fù)蜩(tiáo)翼邪?恶识所以然?恶识所以不然?”
【译文】
影子边缘的微影问影子:“刚才你还在移动,现在却静止了;刚才你还坐着,此刻又站了起来。为什么你如此缺乏自主的意志呢?”影子答道:“我的存在难道不是依赖于他物吗?我所依附的他物难道不也是依赖于更根本的存在吗?我所依附的,或许如同蛇蜕下的空壳、蝉虫脱去的虚翼般并非实体?我如何能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?又怎能明白自己为何不会这样?”
【原文】
昔者庄周梦为胡蝶,栩栩(xǔ)然胡蝶也。自喻适志与!不知周也。俄然觉,则蘧蘧(qú)然周也。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?胡蝶之梦为周与?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。此之谓物化。
【译文】
从前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,翩翩飞舞的一只真蝴蝶,自在快意全然合乎心意,完全忘却了自己本是庄周。忽然醒觉,惊愕发现自己仍是僵卧的庄周。不知是庄周在梦中化作了蝴蝶,还是蝴蝶在梦中化作了庄周?庄周与蝴蝶固然各有其形体之别,但这般梦境与现实的交融,正是万物化而为一的玄妙之境。